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寇准伪造“天书”:北宋名臣的另一面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6-11 21:00:00    

寇准像。(视觉中国图)

北宋的第三个皇帝宋真宗热衷神迹。1008年正月,第一份“天书”降于宫禁内的左成天门,从此一发不可收拾,其他祥瑞不说,半年之内光“天书”就先后光顾了三次。“大中祥符”的年号就是这么来的。

《宋史·真宗本纪》有如下评价:“及澶洲既盟,封禅事作,祥瑞沓臻,天书屡降,导迎奠安,一国君臣如病狂然,吁,可怪也。”

北宋名臣寇准原本是“天书”的激烈反对者,但在赵祯(宋仁宗)1018年被立为太子后,却发生他与大宦官周怀政合谋“伪造乾祐天书”事件,史家历来对此有争议。

北大历史学系教授赵冬梅在央视“百家讲坛”开讲《千秋是非话寇准》时,有一集就专讲“天书疑案”。赵冬梅的核心观点是,伪造天书的人是“巡检”朱能,其后台是皇城司主管(有误,应为“入内副都知”)周怀政。周怀政是主谋,朱能是把他的想法付诸实施的执行人,在“乾祐天书”的制作与发现过程中,没寇准什么事儿,他并没有参与,不是天书伪造者。他只是作为永兴军的地方长官,上报了天书下降的消息。

这种说法有一定代表性,事实真的如此吗?

1、为寇准开脱的史料可信度存疑

正如赵冬梅所言,这份天书关系到寇准一生的大节,是必须要说清楚、讲明白的。

但我们也要提防陷入“忠奸之辨”的认知窠臼中,以“忠”或“奸”的标签为前提左右价值评判,甚至为此不惜扭曲事实。

这事要从1019年说起。

赵祯被立为太子时,内朝最受宠的大宦官,周怀政肯定算一个。他被安排去太子东宫做“都监”后,人生愈发开挂。赵祯与他关系非凡,戏称他为“周家哥哥”。天书1019年初降临寇准辖区的时候,周怀政已是“入内副都知”,权势很盛。南宋史官李焘在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称,当时内廷、外朝均有很多人附会周怀政,听从他指挥,同辈有比他地位高的,他也想方设法排挤掉,并凭借自己的权力,贪了很多钱。

周怀政不是一个有见识的人,平素“酷信妖妄”。单州团练使田敏家一个叫朱能的家吏,通过贿赂亲信,得以与周怀政见面。朱能“妄谈神怪事以诱之”,让周怀政相信他是一个异士,由此获得高升。周怀政将其推荐给御药使,获阶州刺史职位。

朱能在终南山修建道观,在那里“造符命,托神灵,言国家休咎,或臧否大臣”,成为了一个先知。后来他出任了永兴军巡检。

寇准此时是永兴军首脑,朱能想依赖寇准的声望——毕竟寇准做过宰相,做了一些大事。按照李焘的记录,“(朱能)赖(寇)准旧望,欲实其事。(寇)准性刚强好胜,喜其附己,故多依违之”,由此才有了1019年农历三月,寇准上奏说,有天书降临乾祐山中。

这个事情就比较奇怪了。因为在此之前,宋真宗朝发生过三起天书事件,寇准的态度一贯是反对的。

寇准逝世多年后,官至中书舍人的刘攽在《寇准传》中这么解释整个事件:天书原是朱能所献,宋真宗就此问宰相王旦,王旦说:寇准原本不信天书,现在天书降临寇准辖域,如果令寇准上献天书,会增强百姓的信心。宋真宗于是令周怀政传旨给寇准,寇准一开始不肯,他的女婿枢密直学士王曙与周怀政关系好,最终说服了寇准。这个说法基本被《宋史》所采纳,并称寇准从女婿所请上了天书,中外皆以为非,但他也因此重新当了宰相。

刘攽在《寇准传》中的这段叙事,基本上是在为寇准开脱,将天书的责任归于朱能,寇准变成一个不知内情、被裹挟着进献天书的人。但它有一个硬伤:寇准进献天书时,王旦已经死了两年多了。所以不可能发生宋真宗和王旦的这段对话。

南宋史官李焘在回溯此次献天书事件时,指出了刘攽的错误,并进一步推理说:提议让寇准上献天书的可能是当时的宰相王钦若,而不是王旦。

但它仍然可疑。如果朱能是在寇准辖区发现天书,他可以跳过上级寇准直接向宋仁宗进献吗?这在程序上几乎没有可能,更不要说他本身就是寇准的依附者。

再看刘攽相关说法的出台背景。

寇准后来因卷入周怀政“宫变”案,死得落寞,一直到殁后十一年,才恢复太子太傅,赠中书令、莱国公,后又赐谥号“忠愍”。皇祐四年(公元1052年),宋仁宗才下诏令翰林学士孙抃撰神道碑,并亲为篆其首曰“旌忠”。而刘攽生于1023年,1046年中进士。他的《寇准传》很可能也作于1052年翰林学士孙抃撰寇准神道碑前后。

北宋士大夫逝后,家属常请名人为其撰写行状,刘攽的《寇准传》应是寇准被“平反”后的产物。因神道碑代表官方意见,叙事过简,所以在一些争议事件上刘攽所撰传记就格外有正本清源的作用。

但这种收了高额润笔费的传记,可信度非常低,基本都是逝者家属的意志体现。譬如,真宗朝曾有地方官皇甫选“妄奏狱空”——谎称监狱里一个犯人都没有了,遭到检举受罚的公案。但皇甫选在宋仁宗天圣年间(公元1023-1031年)逝后,翰林学士刘筠为他作墓志铭,还公然说他:“凡部下十三郡之治,迭奏圄空,积一千五百余日。繄公是赖,咸被诏奖。”妄奏狱空而被宋真宗贬黜的经历,变成了两浙路十三郡一千五百多天真的没有犯人,且受到皇帝诏奖的故事。

刘筠是北宋文坛领袖,“西昆派”代表人物,尚如此不珍惜羽毛,遑论其他。

另外,从北宋官场常识出发,寇准被裹挟的概率也非常低。周怀政与寇准关系本就非凡(这也是为什么传言中宋真宗要周怀政传旨给寇准,其后又指控他们合谋宫变),而朱能又是周怀政的心腹,他既是来永兴军依附寇准,为什么要绕过寇准上献天书?天书选择降临在寇准治下的乾祐山中,那很显然就是给寇准铺路,以讨圣上欢心。

李焘在编纂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时是可以查阅前朝实录与国史的(现已佚失),既然他文中明确说朱能依附寇准,炮制出天书,想要否定这一点就需要很特别的证据。

2、寇准有屡报“祥瑞”的历史

其实,没有必要给寇准赋予太多光环。弄虚作假的事情寇准没少做过。譬如天禧元年(公元1017年)发生蝗灾,寇准就上言称“部内民稼,蝗伤之后,茎叶再茂,蝗多抱草死”。蝗虫自己抱着草死去,这种说法在宋真宗朝多次出现,并不新鲜,但皆属欺瞒。

另外,在皇甫选“妄奏狱空”两年后——大中祥符五年,身为“知天雄军”的寇准奏报治下狱空,获得宋真宗诏奖。这当然也是谎报,只是未被揭发而已。正如宋高宗后来所言:“所谓“狱空”,就是把囚犯转移到下辖县狱或厢界(厢,北宋行政区划单位,类似现在的区)藏起来,此风不可滋长。”(《宋会要辑稿》第二百二十七章)

回到天书的话题上来,寇准既有屡报祥瑞的历史,天书亦降于其辖区,他上献天书几乎是必然。何须宋真宗、宰相、大宦官以及他的女婿全番惊动,予以劝慰?关于宋真宗与宰相对话、寇准被裹挟进献天书的叙事,完全不可信,基本可以无视。寇准更可能是整个天书事件的操盘手。

关于寇准进献天书时的心态,司马光《温公诗话》中有如下信息可作佐证:寇准将去京师,处士魏野赠诗曰:“好去上天辞富贵,却来平地作神仙。”寇准得诗不悦,从此对魏野态度变差。两年后,寇准贬道州,每题此诗于窗,朝夕吟哦之。

寇准对魏野的态度,也间接证明他进京上献天书前,内心是积极主动的。寇准已经罢相十余年,他好功名,太想离开地方入朝做宰辅了。

3、寇准“不知天书是伪造”绝无可能

寇准与朱能、周怀政所献天书的具体内容,不得而知,但从宋真宗逝后辅臣的奏对中可窥见一二,其中有宋真宗“圣寿三万日”的说法——能活八十三岁。

这个说法见王鮬《文正公言行录》:仁宗朝,宰相王曾一日于帘前向太后刘娥奏曰:“天道远,人道迩。且天禧中灵文降,言先帝圣寿三万日,时(王)钦若率先庆忭曰:三万日八十三岁。臣时忝预国政,太后必亦记之,后仍无验。”

王钦若率先庆忭天书的说法并不可靠。据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,《宋真宗实录》载天禧三年六月甲午王钦若罢相后,尝言周怀政妄造天书。一个率先庆忭天书的人,不太可能同时指控天书为妄造。这是中国史书上普遍存在的问题,王钦若被确定为“五鬼”之一的奸相后,所有的过错都往他身上推,一如寇准既为忠臣,则各种虚假叙事多为其开脱。

让赵冬梅困惑的是,那些跟着宋真宗伪造天书的大臣——如王钦若等等,都是祸国殃民的人,寇准如果为了当宰相就上报伪造的天书,那是不是同流合污?这与之前的寇准就是完全的两个人了,一个硬骨头的人,怎么会突然改变原则?因此值得怀疑。她最终给出了一个可以自洽的解释:关于寇准为了当宰相而上报天书的说法,有政敌抹黑的因素,“卖身求位”说显然不能成立,“被逼无奈”说也有寇准知道天书是伪造的这个大前提,因此也是错误的。当时天书是正确无比的,既然它降临到了寇准的辖区内,上报就是例行公事,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。

在这种解读下,寇准的“伟光正”形象得以保留,他不仅没有参与伪造天书,甚至连知道天书是伪造的都绝无可能——虽然他此前一直旗帜鲜明地反对天书。

但其实,在宋真宗朝,天书从来都不是正确无比的事情,一直遭到众多辅臣的质疑。包括寇准此次进献天书,宰相王钦若虽然在十年前对天书各种逢迎,但这一次却直指寇准所献为伪造。既然他认为是伪造,当然不可能建言让寇准女婿去动员寇准进献天书——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否定了《寇准传》中王旦可能是王钦若的说法。

“太子右谕德”鲁宗道也上疏称:“天道福善祸淫,不言示化。人君如果政得其理,则作福以报之;失其道,则出异以戒之。又何需天书呢?臣恐奸臣肆其诞妄,以惑圣听。”

辅臣孙奭上疏言:“天且无言,安得有书?天下皆知朱能所为,独陛下一人不知尔!乞斩朱能以谢天下。”当然,斩朱能的说法未被宋真宗采纳。

“中外咸识其诈,上独不疑。”只有宋真宗的信仰是真诚的,他不怀疑天书是伪造的。

其实,我们可以给出一个更简单也更接近真相的解释:人是复杂性动物,无论寇准身上的“忠”字标签多抢眼,都不会妨碍他有自利冲动。一贯伪造祥瑞的寇准,在长期边缘化之后参与伪造天书以求上位,并没有什么反常之处。

这份天书面世之时,正值宋真宗病情持续恶化。寇准等人显然知晓皇帝此刻的最大需求为何,他们是合格的产品经理,天书最大化满足了宋真宗的欲念,这一年宋真宗五十二岁,这意味着他还能活三十一年。还有比这更能让他振奋的信息吗?寇准随后获得的奖赏也非常惊人:他再度拜相。

宋真宗当然没有活到八十三岁,他三年后就驾崩了。

4、寇准至少参与伪造了两份天书

寇准参与伪造了几份天书?至少两份。这两份天书不能囫囵在一起谈,如果认为第一份天书的进献寇准只是例行公事,那么第二份天书呢?

寇准在三月末上奏天书降乾祐山中,四月,朝廷即展开迎奉之礼,礼仪之盛大不减大中祥符年。不过,随后发生波折,所谓的周怀政“宫变”,连累这一次进献天书亦被追认为伪造,以至于国史与宋真宗实录对相关信息的记载都很粗疏,南宋史官李焘在编纂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时,已经面临这个问题。

因为信息有限,所以我们并不知道,天书中除了给宋真宗祝寿之外,有没有关于太子赵祯的内容,亦即接下来周怀政的所谓宫变——废掉皇后刘娥、杀死宰相丁谓、扶太子赵祯上位,是否在此已埋下伏笔?

从“圣寿三万日”的表述看,天书当时应未触及“太子监国”问题。因为给病重的宋真宗以健康上的信心,只会增加“太子监国”的难度。这样推理过来,寇准、周怀政和朱能进献天书的目的似乎比较单纯,也基本达到了:寇准六月即成宰相。

到了八月初三,因天书再降乾祐,宋真宗为此大赦天下。当时的制辞有如下段落:“谕朕以辅德,勗朕以爱民。告临降之先期,述延洪之景祐;介子孙于千亿,保宗稷于大宁。而又乃顾皇储,继颁宝命,昭其仁孝之志,示以报应之祥。斋庄载披,惕厉弥至。考诸册牒,允谓殊尤。昔燧皇握机,但有苍渠之刻;虞舜负扆,止观河渚之文。岂若祚乃菲躬,庆及元嗣,膺兹繁祉,实冠皇图;思与万邦,共均纯嘏。仰答高旻之贶,用推肆眚之恩。”

很显然,这一版既肯定了太子赵祯仁孝,又给予他未来多福的预言。有没有关于其继位的更明确表述,就不得而知了。这一版天书的内容,其实是为接下来的“太子监国”和所谓的“宫变”做了铺垫。

比较合理的解释是,寇准拜相后,看到宋真宗病得不轻,刘娥与丁谓等宰臣弄权,可能又产生了新的想法,于是再接再厉,与周怀政、朱能一道,继续发挥天书产品经理的天赋,让七月底、八月初的乾祐山又降天书。这一次,就明确涉及太子赵祯了。

这段制辞非常重要。要感谢南宋史官李焘。如果没有他发掘出这段制辞原文,我们将错失一段重要史实。

李焘初读宋真宗实录和国史时,发现并没有这两次天书事件的记录,大赦天下的制辞也删除了上述引文,而改成:“迨兹二纪,驯致小康,邦本既宁,天休允集。顾惟阴骘,奚独在子!思与万邦,共膺纯嘏。”意思是,经过宋太祖、宋太宗两朝统治,达致小康,社会安宁,社会赐福,我有如此阴德,想与万邦共享,于是大赦天下。再查“三朝会要”,也只说因为天书才大赦天下,却并没有收录制辞。“五朝会要”则改得与宋真宗实录同调,称“以天下小康,故降赦”。把大赦天下的原因,由“天书”而篡改为“天下小康”。

但李焘后来从各州所编录的“建隆以来赦文”内找到这一制辞的原本,即包含上述预言太子多福引文的版本。李焘说,天书事件后,周怀政、朱能宫变失败,史官产生忌讳,导致实录、正史均不记录这两次天书事件,进而也影响了大赦制辞。

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是要上进给宋孝宗看的,李焘显然也知道自己揭批官史造假,存在风险,需要给出一个合理解释,于是又作出如下自辩:北宋史官觉得这涉及宋真宗的过失,所以有所忌讳。其实,过而能改,善莫大焉,这正彰显出真宗的盛德。如果隐藏或篡改事实,令后人漫不可晓,既失史官之职,又遮蔽了帝王改过之善,这是臣李焘不敢做的。

我们应比李焘有更大的勇气与洞察,来回望这一段历史。须知,天书尚且被遮蔽至此,史官对周怀政宫变事件的篡改就更不消说了。请注意,李焘将寇准排除在“宫变”主谋之外,这大概率与事实不符:离开宰相寇准,周怀政组织几个宦官又有什么能力杀丁谓、废皇后?当然,所谓的“宫变”也很可能是夸大之词。不过,辨析“宫变”已不是这篇文章的任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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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福东

责编 辛省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