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吴斌 上海报道
“40多年前,堪萨斯城联储成功邀请沃克尔来到大提顿国家公园,我很自豪能延续这一传统。”当地时间8月22日,鲍威尔在杰克逊霍尔央行年会上的发言意味深长。
20世纪70年代,美国通胀率曾一度高达13.3%。为遏制恶性通胀,时任美联储主席沃克尔将利率前所未有地提高到了20%,最终遏制住了通胀,付出的代价是美国GDP增速从1978年的5.5%降至了1982年的-1.8%。
两个时代各有特点,鲍威尔的表现可圈可点,一方面,虽然疫情暴发后美联储抗通胀的动作稍慢,鲍威尔后知后觉,但没有出现方向性错误,其任期内数十年未见的高通胀基本被“暴力加息”浇灭,长期通胀预期并未失控。
面向未来,鲍威尔更新了外界期待已久的美联储货币政策框架,从“灵活平均通胀目标制”(FAIT)转向“灵活通胀目标制”(FIT),在最初的动荡后最终实现了“拨乱反正”。
在“谢幕演出”上,鲍威尔希望后人会将自己视为另一个沃克尔,留下自己的“遗产”,他的愿望能否实现?
误判
在疫情暴发后,鲍威尔一度判断失误,美国通胀率意外飙升至数十年未见的高位。
在2020年通胀率低于目标之后,2021年3月和4月大幅攀升。最初的通胀率激增集中在供应短缺的商品上,如机动车辆,价格涨幅极大。鲍威尔和同事们最初判断,这些与疫情相关的因素不会持续,因此认为通胀的突然上升可能会很快过去,不需要货币政策的干预。
“通胀暂时论”当时被广泛接受,大多数主流分析师和发达经济体的央行行长都持这一看法。普遍的预期是,供应状况会较快改善,需求的迅速复苏将走到尽头,需求会从商品转向服务,从而降低通胀。一段时间内,数据与暂时性通胀的假设一致。2021年4月至9月,核心通胀数据每月都在下降,尽管进展比预期缓慢。
但到2021年年中,这一假设的支撑开始减弱。从2021年10月开始,数据明显不再支持暂时性通胀的假设。通胀上升开始从商品扩展到服务领域。很明显,高通胀并非暂时现象,如果要保持通胀预期的稳定,就需要强有力的政策回应。鲍威尔后来意识到了这一点,并从2021年11月开始调整政策,金融条件开始收紧。在逐步结束资产购买后,美联储于2022年3月启动了暴力加息进程。
美联储原副主席唐纳德·科恩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,最佳货币政策实践是基于预测的,但此前全球经历了新冠疫情的冲击,这种冲击大约一个世纪才出现一次,新冠疫情导致了停工等一系列影响,以往的模型并不适用于这种特殊情况,分析起来很困难。因此,对通胀的预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错误的,央行和私营部门都是如此。疫情导致了供应链中断,货币和财政政策刺激了需求,俄乌冲突影响了能源价格,一系列因素导致了通胀超出预期。
“美联储对预测失去了信心,因此不得不依赖通胀和工资等实时数据,货币政策存在滞后性,在应对问题上有点迟缓。但无论如何,在通胀上行过程中,美联储通过激进地提高利率弥补了货币政策的滞后。”总体而言,科恩认为美联储做得很好,在认识到通胀的持续性后,美联储采取了非常有力的行动来应对。
升级
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,更重要的是及时调整,货币政策框架也是如此。
2020年8月27日,鲍威尔在杰克逊霍尔央行年会上宣布,美联储对货币政策执行框架进行重大调整,采用“平均”通胀目标制。美联储仍将2%作为通胀的长期目标,但改为在特定时间内将通胀均值维持在2%水平。
2020年框架的设计适合用来应对低利率、低通胀的情况。但在2020年之后的几年里,美联储面对的不是低利率和低通胀,而是高通胀以及如何应对高通胀。
新冠疫情暴发后,美联储和美国政府推出大规模刺激措施,但很快导致通胀升至几十年来最高水平,美联储走上了一条与2020年货币政策框架几乎毫不相关的路径。
鲍威尔反思称,2020年货币政策评估的背景是,彼时美国经济处于“新常态”:低增长、低通胀、极为平坦的菲利普斯曲线,利率长期接近有效下限(ELB)。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,政策利率在ELB停留长达七年。
当时人们普遍认为,若再遇衰退,利率会再次回到零附近,且长期受限。在这种情况下,实际利率可能因名义利率受限而上升,进一步压制就业与通胀,形成不利循环。
因此,2020年美联储引入了“灵活平均通胀目标制”,以确保在利率受限的情况下,通胀预期仍锚定在2%。美联储强调,在长期通胀低于2%后,政策可能允许一段时间通胀“适度高于2%”。
“但疫情后情况完全不同,经济重启带来40年来最高通胀。与大多数央行和分析人士一样,我们最初判断通胀会快速回落,而无需大幅紧缩。但事实并非如此,因此美联储果断加息525个基点(16个月内),并结合供应链恢复,推动通胀回到目标附近,失业率并未出现以往那种急剧上升。”鲍威尔复盘道。
在五年一度的货币政策框架评估后,鲍威尔宣布“平均通胀目标制”切换至“灵活通胀目标制”。
鲍威尔表示,今年的审查考量了过去五年经济状况的演变。在此期间,我们看到通胀形势在面临巨大冲击时可能迅速变化。此外,目前的利率远高于全球金融危机和疫情之间的时期。美联储无法确定利率在长期内将稳定在何处,但目前的中性水平可能高于2010年代。
法国里昂商学院管理实践教授李徽徽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分析称,美联储货币政策新框架有四点关键修改需关注:一是2%目标被再次置顶,FIT回归、FAIT退场;二是删除“shortfalls(就业短缺)”的表述,允许在通胀风险抬头时先发制人;三是五年一评常态化;四是风险表述从“低利率世界”转向“广谱情境”,并承认关税、供给与中性利率不确定。
FIT的要点是:去情景(不再绑定低利率时代)、去补偿(不再承诺过冲)、重对称(在就业与通胀张力中动态权衡),既不预设宽松,也不把低利率当常态。新框架的好处是政策反应更“通用”,但代价是承诺减弱、沟通难度上升,对信誉要求更高。李徽徽倾向认为,新框架整体上降低了对持续高于2%通胀的容忍度,但对“短暂的、可回落的”通胀上冲,在就业风险放大的场景下会给一点时间。
在李徽徽看来,这次货币政策框架变化不是“回头”,而是“升级”,也就是把场景化承诺换成跨周期机动权。FAIT是ELB+低通胀年代的产物,用“适度过冲”稳预期;现在是关税可能导致再通胀、移民收紧可能抑制劳动力供给、中性利率可能抬升的世界,继续讲“过冲”只会让2%的锚定目标发虚。
“遗产”
弹指一挥间,鲍威尔8年任期即将告一段落,他会留下哪些“遗产”?
李徽徽表示,鲍威尔有三件事可称为“遗产”:一是框架拨乱反正,正式关掉FAIT的“过冲窗口”,回到FIT,把2%名义锚“拧紧”;二是工具箱现代化且有纪律退出,比如SRF(常设回购便利)、FIMA(外汇与国际货币当局回购便利)常备,BTFP(银行定期融资计划)等按期停止新贷;三是制度化复盘(五年一评),公开修订《长期目标与货币政策战略声明》。这些举措,构成其任内可持续的“制度资产”。
但鲍威尔与沃克尔或许不可简单类比。李徽徽分析称,沃克尔面的是需求型高通胀,用深衰退重锚预期;鲍威尔处在供给冲击+财政掣肘+中性利率可能上移的时代,目标是以更小社会成本稳住锚——从结果看,失业率的代价目前仍可控,但“慢半拍”的风格也让市场多走了几次“先松后紧”的情绪循环。
鲍威尔希望确立超越其任期的指导原则,美联储货币政策新框架长远影响几何?李徽徽预计,未来更像是“温和通胀+更高中性利率+频繁供给冲击”的世界,通胀锚2%的目标变硬、货币政策“小步快跑”、价格更活。这套框架不是为了让通胀更低,而是为了让对通胀的“制度性容忍度更低、策略切换更快”。对于经济是“稳住锚、少摇摆”,对市场是“波动更前端、溢价更长期”。
对于鲍威尔,李徽徽的整体评价是“战术合格、战略稳健的风险经理”,无论加息还是降息,整体偏后手,先等数据坐实,再大步修正。
在央行年会上,鲍威尔似乎已经开始反思。他强调,货币政策必须是前瞻性的。若劳动力市场或其他因素对物价稳定构成风险,采取先发制人的行动可能是必要的。
这也意味着数据依赖模式进入新阶段。李徽徽认为,美联储货币政策新框架本质上不是抛弃数据,而是数据依赖2.0版,也就是把“看数”升级成“看路径+看尾部”。框架删掉“就业短缺”的表述,明确允许先发制人;但同时强调“不走预设路线”。这意味着决策不再等CPI出来才动,而是用领先变量(工资黏性、非住户服务核心、通胀预期)、传导节奏(关税的递延累积)和金融条件指数来做小步快跑和滚动验效。未来美联储利率政策或更倾向“早一点、小一步”的微调,避免“晚很多、重一锤”,这既是FIT的精神,也是对后疫情时代教训的纠偏。
正如5年前谁也没有料到FAIT刚推出便走到生命尽头,美联储货币政策新框架能否在新的时代潮流中如鱼得水?时间会给出答案。赞誉与批评如影随形,鲍威尔的功过自有后人定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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