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0年4月19日,至少有5万人自发参加了让-保罗·萨特的葬礼。其中大部分拥挤在街道两侧,从医院到蒙帕纳斯公墓,仅有3公里。还有不少人在墓地守候,有人爬上雕塑的头顶,有人被挤得掉进刚挖好的墓穴。
医院的门打开,拉着萨特灵柩的小卡车缓缓驶出,车上的鲜花堆成小山。随着车往前行驶,簇拥的人群也开始移动,像海浪起伏。他们手拉手向前走。这位长眠的老人留下的警句,似乎在推动着海浪:“存在先于本质”,“人被判自由;因为一旦被抛入世界,他就对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”。1968年,席卷巴黎的五月风暴中,萨特也走上了街头,成为年轻人的精神导师。
棺椁降下,有人给波伏娃搬来一把椅子,她坐下,疲惫,茫然。萨特把她称作“海狸”。波伏娃扔下一枝鲜花,她已经不能再做更多。随之是雨点般的鲜花落下。6年后,波伏娃的骨灰安葬在了萨特身边。生前,他们保持着开放式关系,死后反而被牢牢绑定。

1978年萨特和波伏娃在意大利罗马。视觉中国丨图
萨特并不忌惮死亡。1905年6月21日,也就是距今120年前,他出生时,父亲便病入膏肓了。父亲让-巴蒂斯为了看大海,进入了海军军官学校,却在东南亚染上疟疾。萨特在《文字生涯》里,戏谑地描述父母的结合,父亲“娶她为妻,并飞快地让她生下一个孩子,这就是我,从此他便想到死神那里求得一个栖身之地”。那时,萨特的母亲安娜-玛丽年仅20岁,因为日夜忧心忡忡地照顾病人,奶水断了。襁褓中的萨特还闹起了肠炎。
他称母亲“既无经验,又无人指点”,“在两个奄奄一息的陌生人之间疲于奔命”。小萨特活了下来,一直活到74岁。父亲在他1岁零3个月时死去。“我父亲一死,安娜-玛丽和我,我们突然从共同的噩梦中苏醒过来。我的病好了,而我们母子之间却产生了一桩误会:她带着母爱重新养育她从未真正离开过的儿子,而我却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膝盖上重新认识了母亲。”当然,1岁零3个月的孩子,甚至并不拥有记忆。这便是萨特的文风,机巧,饶舌,善嘲讽又妙语连珠。相比之下,一度与之绝交的好友加缪的语言,简直有点笨拙。
表面看来,萨特把幼年丧父说得轻松,但在描述幼年丧母的法国诗人马拉美时,却暴露了心迹:“孤儿伸开双臂投向难以言传的东西,投向纯粹的特殊性……以至于任何一种形式都无法取得他的认同或拒绝。”
萨特之所以反对定义一个人的本质,把自由作为存在主义哲学的基本向度,既是源于尼采所说的“上帝死了”,或许也隐秘地源于父亲之死。他还有一句名言,“我们痛苦,因为我们自由”。“自由”与“痛苦”,便是他人生的对位旋律。
萨特和波伏娃在中国

1955年,萨特和波伏娃在天安门城楼观礼。资料图
尽管常常与法国共产党产生龃龉,但萨特始终是左派的同路人。他被称为“20世纪的良心”,也可以说是20世纪西方最著名的左派知识分子。1955年,萨特和波伏娃受邀访问中国。从9月6日抵达北京,到10月20日离开,在中国停留了一个半月。
萨特和波伏娃的行程包括:在曾留学法国的女作家陈学昭陪同下,参观沈阳的第一机床厂、风动工具厂、高坎农业合作社、铁西工业区;访问抚顺、鞍山;在新落成的北京饭店受到周恩来接见,观看国庆游行彩排;登上天安门城楼观礼台,观看新中国成立六周年国庆阅兵和游行,受到毛泽东接见,与茅盾夫妇一同看焰火;访问南京、上海、杭州、广州等地。
9月29日的晚宴之后,萨特和波伏娃走出北京饭店的门外,北京四处灯火辉煌,房顶和屋檐高挂着大红灯笼,纪念碑和城楼在夜幕下光芒四射。在波伏娃看来,“北京城少了点松弛”,“那清晰的线条给人一种舞台感,看起来不像真正的城市,倒像灯火通明的世界博览会馆”。不过,小商贩们沿着故宫的红墙摆摊,卖大碗茶、香肠、水果。彩排的人举着马克思和毛泽东的巨幅画像。另有一队男孩扛着一条巨龙,身子都半掩在巨龙的鳞片下。萨特和波伏娃一觉醒来才两点一刻,高音喇叭还在播放歌曲,长安街放眼望去都是白衬衣和红旗,彩排进行了一整夜。
到了10月1日,天气有些阴沉,但波伏娃感叹,这是超现实主义者所梦想的“大街上的剧院”。国庆游行的队伍中,很多人扮演狮子、猴子和京剧中的武生,跳跃,舞蹈,还有程式化的打斗。他们看到一条巨龙遨游在蓝色的波涛里,看不见的手在抖动帆布,模拟大海的波涛起伏。然后变戏法的过来了,再接着是自行车和独轮车上的叠罗汉。
波伏娃和萨特发现,那时中国人在公共场合,甚至在谈话中,吐痰十分正常。他们在北京走进一间商店,最先看到的一定是架子上一排排的痰盂和热水瓶,上面喷绘着花和鸟。波伏娃曾想买一个痰盂带回法国当作纪念。
萨特在沈阳住了不到一个星期,回到北京时,感觉北京市区的有些地方已经变了样子,一些房子完工,另一些又开始动工。“你们现在决定用50年的时间,来追上一千年的历史,把你们的经济制度、社会结构,甚至语言文字,都彻底改变,”萨特说,“在中国,直接的现实是未来,所以我们通过你们的眼睛所看到的是我们已经离去了的世界……如果所有的人都和我一道死亡,我将死得非常难过。如果人类在我死后还活着,而且我还能清楚地知道人类朝着什么方向前进,那我个人的生死问题是无所谓的。”
1954年,在访问中国之前,萨特就受苏联作家的邀请访苏,后来他在法国共产党的机关报《解放报》上发表文章赞美苏联。在西方,萨特一度是最知名的苏联和斯大林的捍卫者,即使在赫鲁晓夫清算斯大林时,他依然认为这都是敌人罗织的谎言。但随着1956年苏联军队进入匈牙利的事件,以及后来的布拉格之春,萨特也对苏联进行了谴责。当然,萨特更猛烈抨击的,是法国出兵阿尔及利亚的战争和美国的越南战争。1960年,萨特和波伏娃又访问刚刚取得革命胜利的古巴,与切·格瓦拉会面。
去世前几年,萨特的视力严重下降,在一次访谈中,他说希望余生还能再来中国旅行。
拒绝诺贝尔文学奖

约1966年的萨特。视觉中国丨图
1957年,与萨特分道扬镳的加缪欣然接受了诺贝尔文学奖。1964年,瑞典文学院决定将诺奖授予萨特,颁奖词是:“由于他那具有丰富的思想、自由的气息以及对真理充满探索精神的著作,已对我们的世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”
没想到,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诺贝尔文学奖被萨特拒绝。他写信解释了拒绝诺奖的原因,个人方面的理由是“我一向谢绝来自官方的荣誉”;而客观的理由是:“我个人深切地感受到两种文化的矛盾,我本人身上就存在着这些矛盾。我的同情无疑趋向于社会主义,也就是趋向于所谓的东方集团,但我却出生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,在资产阶级的文化中长大。”
萨特接着说,虽然在东西方两种文化的斗争中,他希望社会主义能取胜。“诺贝尔奖本身并不是西方集团的一项文学奖,但它事实上却成了这样的文学奖,有些事情恐怕并不是瑞典文学院的成员所能决定的。”他说。但如果社会主义阵营给他一个奖,他同样不会接受。
对于授奖词中的“自由”,萨特展开了争辩:“授奖的理由中提到了自由,这是一个能引起众多解释的词语,在西方,人们理解的仅仅是一般的自由,而我所理解的却是一种更为具体的自由,它在于有权力拥有不只一双鞋并且有权力吃饱饭。在我看来,接受该奖,比谢绝它更危险。如果我接受了,那我就顺从了我所谓的‘客观上的回收’。”
瑞典文学院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,发公告称,萨特的拒绝并不能改变诺贝尔奖颁赠的有效性,只是颁奖仪式无法举行。
“谈到萨特,人们通常的印象是,他主要是一个哲学家,他的文学作品是他的哲学的思想的图解。实际情况并非如此。萨特从小就立下当作家的志向,把文学创作视为一生的事业和生命的意义之所在。”波伏娃版《萨特传》的译者黄忠晶认为,“他对于文学和哲学这两者的写作态度截然不同,写起哲学著作来他几乎从不打草稿,文不加点,一气呵成,而他的文学创作是精雕细刻,每写几行都要留下很大一片空白,作反复修改,往往要改七八遍。”
存在主义过时了吗?

法国巴黎蒙帕纳斯公墓,让·保罗·萨特和波伏娃合葬墓。视觉中国丨图
根据萨特的书目编辑米歇尔·龚达和米歇尔·雷巴卡的估算,萨特一生中平均每天要写20页。1951年在意大利所做的笔记中,他曾用20页内容来写贡多拉船弄出的水花声。这种过度的才能和强迫症吓到了波伏娃。与此同时,萨特为了多写,放弃了很多个人爱好,比如看电影、戏剧。
在他早年的代表作短篇小说《墙》里,参加西班牙内战的几个年轻人被长枪队逮捕,在夜晚的牢房等待被处决。不料主人公经历了一夜“准”死亡后,意外活了下来。萨特其他重要的小说作品还有《恶心》和多卷本长篇《自由之路》,剧本《间隔》和《死无葬身之地》。“他人,就是地狱”是《间隔》里的台词。在长篇评论《文学是什么》里,萨特讨论了诗歌和散文的区别,散文提供了“介入现实”的可能。他并非对诗歌没有研究,通过传记加评论的方式,波德莱尔、马拉美这些诗人以及他们背后的精神画卷,才万花筒般展开。
而哲学著作《存在与虚无》,和补充性的小书《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》,直接带动了战后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风靡一时。萨特不仅带来了“自由”和对“责任”的呼吁,也带来了“虚无”“眩晕”,也即“自由”的痛苦。
早在1948年,中国学者罗大冈就译介过萨特的作品,1955年,罗大冈还接待了访华的萨特和波伏娃。那次旅程,他们发现中国几乎没人听说过存在主义的哲学和文学。1980年代中期,萨特作品的中译本更完整地出现。存在主义在中国流行起来,与西方有40年的代差。和萨特一起流行的,还有19世纪的尼采、叔本华和20世纪初的弗洛伊德。
如今,存在主义无论作为哲学运动还是社会思潮,在西方和中国都已宣告落幕,权力话语、解构、延异、后人类、酷儿理论、女性主义,以及经由拉康和齐泽克被不断激活的精神分析理论,在思想市场上都占据着更活跃的位置。
在萨特诞生120周年之际,如何看待萨特的遗产?他疾风骤雨又丰产的一生,留下了哲学家、文学家、评论家、活动家的多重叠影。有时候,萨特作为一个人的丰富和矛盾,甚至会盖过他的具体作品或观点。
回到他去世的1980年,那是随着英国的撒切尔夫人和美国的里根上台,历史钟摆摆向保守的年代,是全球化、金融化一边给出去政治化的繁荣许诺,一边酝酿危机的年代。从介入型知识分子的角度来看,似乎四年前去世的美国学者大卫·格雷伯更像萨特的传人,他们分别对应着2008年和1968年。我们唯一知道的是,“历史的终结”远未终结。
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
责编 刘悠翔